夏日的蝉鸣穿透纱窗时,我总会不自觉地望向书桌上的老照片。泛黄相纸上,外婆用蓝印花布包裹的竹编摇篮,在斜阳里泛着温暖的光泽。故乡于我,是童年时总也捉不住的蝴蝶,是老宅门楣上褪色的春联,更是血脉里流淌的乡音与记忆。
故乡的田野像幅未干的水墨画。春分时节,青苗在雨后拔节生长,田埂上总趴着偷喝米汤的蜗牛。记得六岁那年,我蹲在田垄间数蚂蚁搬家,忽然被露水打湿了裤脚。老黄牛慢悠悠嚼着草料,车轱辘碾过田埂的声响惊起一群白鹭,翅膀掠过时抖落的绒羽,至今仍夹在小学三年级的课本里。秋收时稻浪翻滚成金色的海,外婆总在打谷场边支起竹筛,把新米蒸成甜糯的糍粑,蒸笼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银发。
村口的老槐树是座会呼吸的灯塔。树干上缠绕的藤蔓像时光的年轮,树冠在风中沙沙作响时,总能听见太奶奶用吴侬软语哼唱的童谣。夏夜乘凉时,常看见邻家阿婆在树下纳鞋底,银针在月光下翻飞如蝶。最难忘的是除夕守岁时,全族人在树下挂起红灯笼,火光映着祠堂门前的青石板,石缝里钻出的蕨草在雪地里摇曳,像极了外婆讲述的古老传说。
故乡的巷弄藏着时光的褶皱。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,拐角处总摆着卖糖画的王伯。他熬化的麦芽糖在铜勺里凝结成龙凤形状,糖丝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。春日里,巷尾的豆腐坊飘来豆香,石磨吱呀转动时,总混着张阿公敲打铁皮桶的节奏——那是他给新酿的梅子酒贴标签。这些细碎的日常,在某个不经意的黄昏,都成了记忆里永不褪色的底片。
离乡求学后,故乡在我眼中愈发清晰。高铁穿越山峦时,窗外飞驰而过的梯田像大地起伏的掌纹。视频通话时,外婆戴着老花镜学用手机,镜头里她举着刚摘的枇杷,汁水顺着皱纹流淌,让我想起儿时她喂我吃水果的情景。去年春节返乡,发现村口立起了共享书屋,老槐树下多了把木制长椅,石磨旁新开了家咖啡馆,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年轻设计师改良的蓝印花布制品。
站在城市天台俯瞰霓虹,忽然懂得故乡是根深扎在泥土里的藤蔓。它教会我稻穗低垂时谦逊的智慧,赋予我老手艺中匠心的温度,更让我明白每个文化基因里都藏着先民的星光。那些在时光长河里沉淀的习俗与技艺,就像外婆纳鞋底时缠绕的丝线,将离散的岁月缝合成完整的生命图景。
此刻暮色四合,书桌上的老照片被晚风轻轻掀起一角。我伸手接住飘落的相纸,忽然听见记忆深处传来熟悉的蝉鸣——那是故乡在轻轻召唤游子归去,让每个离乡的夜晚都化作归途的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