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黄昏总是带着某种奇异的温柔。暮色像打翻的松脂罐，将橙红与赭褐的色泽泼洒在晾晒稻谷的场院里。我蹲在竹筛前，看母亲将金黄的谷粒轻轻捧起，阳光穿过她鬓角的白发，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。这是外婆过世后的第三个秋天，院角的桂花树依旧年年开花，却再无人踮脚去摘最顶端的几朵，夹进她那本永远翻不烂的《唐诗三百首》里。

记忆中的秋天总与稻香紧密相连。祖父的烟斗在田间游走时，总会把烟丝撒进刚割完的稻田，说这样来年稻穗会更饱满。我常蹲在田埂上，看金黄的稻浪被风推着起伏，露珠在叶尖凝成细小的水晶。当收割机轰鸣着碾过稻田，祖父会摘下几片宽大的稻叶，教我叠成船的形状："记住，稻子落了，土地还要等下一个春天。"那些被稻茬划破的掌心，至今还留着细密的疤痕。

十岁那年的秋游，我们班在山间发现了野生的板栗林。晨雾未散时，小满举着竹竿敲打树干，栗子噼里啪啦落满青石板。我们像群贪玩的松鼠，捧着尚带体温的果实往嘴里塞，烫得直呵气。后来班长把剩下的栗子晒干，用红纸包成小包，在教室门口挨个分发。那天黄昏，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斜斜地铺在铺满松针的山道上。现在想来，那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以纯粹的好奇心探索自然。

最难忘的是初二那年的秋分。父亲从省城带回一箱进口苹果，脆甜的果肉在齿间迸裂时，能听见细微的"咔嚓"声。母亲把果盘摆在老槐树下，树根处还嵌着去年秋天埋下的酒坛。我们几个孩子围坐在一起，看父亲用毛笔在宣纸上写"春华秋实"，墨汁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。突然小满指着树梢惊呼，原来一只松鼠正抱着松果往树洞跑，蓬松的尾巴扫落几片枫叶，像跳动的红色火焰。

去年深秋再回老家，发现老屋前的石磨早已被野草淹没。但当我蹲在田埂边，依然能闻到风里浮动的稻香，看见稻茬间钻出的狗尾草，听见远处山寺传来的晚钟。母亲在厨房蒸红薯，蒸汽裹着蜜糖般的甜味漫过窗棂，恍惚间又看见外婆戴着老花镜，用竹签串起刚摘的桂花，说要等儿子高考结束再泡茶喝。

暮色渐浓时，我背着行囊踏上归途。背包里装着晒干的板栗和风干的桂花，它们在暮色中泛着温暖的光泽。忽然明白秋日最珍贵的不是丰收的喜悦，而是那些散落在时光褶皱里的细碎光斑——祖父烟斗里的火星，板栗林中的晨雾，宣纸上的墨痕，还有母亲蒸腾的热气。这些零落的片段，最终都沉淀成生命年轮里最温润的琥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