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未散时，父亲将登山杖塞进我手里。山脚的停车场还浸在靛青色天光里，几株野樱的枯枝在风中轻颤，像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掌。我仰头望着灰褐色的山体，五座峰峦错落如老者交叠的掌心，最右侧那座山尖上悬着片云，仿佛谁失手打翻的茶盏。

沿着青石阶向上，每走三步就要侧身避开垂落的藤蔓。七岁那年随祖父来此，他教我辨认岩缝里钻出的虎耳草，如今那些细碎的叶片早已被新生的蕨类覆盖。转过"云崖"石碑时，忽闻水声泠泠，抬头望去，但见山腰处白练垂空，原是银河洞瀑布。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虹光，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瀑布在溅水，还是云霞在落泪。

行至半山亭小憩，遇见背着画板的老先生。他正在临摹崖柏，苍劲的根系穿透石壁的肌理，虬结如古战场折戟。"五老峰最妙处不在奇石，"老人用炭笔在石壁勾勒出松枝的走势，"看这'老君独坐'，若没云雾缭绕，哪有仙气？"话音未落，山岚骤起，雾气漫过石壁上模糊的石刻，将老君像与山体融成水墨画卷。

行至"莲花顶"，方知五老峰得名之由。五座山峰依次排开，恰似五位隐逸者对坐论道。东峰如伏案疾书的儒生，西峰似执卷吟诗的文人，南峰若拄杖远眺的隐者，北峰如负薪归家的樵夫，唯有中峰如老农弯腰插秧，将土地生生犁出五道沟壑。岩缝间渗出的山泉在石上汇成溪流，惊起几只红腹锦鸡，振翅时抖落的绒羽飘在"五老同春"的摩崖石刻上。

正午阳光最烈时攀上主峰，石阶被晒得发白。极目望去，层峦叠嶂化作青黛色的浪涌，远处的丹霞地貌如打翻的朱砂砚台。忽见山脚下蜿蜒的盘山公路，像条翠绿的丝绦系住群峰。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："五老峰的云雾，能看见三百年前的松树。"此刻云海翻涌，果见山腰处几株古松穿透雾霭，枝桠间悬着前人系上的红绸，褪色的字迹依稀可辨："丙申年秋，与妻登此"。

下山的石径覆满松针，每一步都踩碎阳光。经过"听松台"时，风过林梢的声响竟似古琴泛音。山脚卖茶水的阿婆递来竹筒，里面是自采的野菊茶。她絮絮说着近年变化：开发观景台后，常有城市人带着孩子来认山识石，去年还发现了明代采药人留下的药碾。暮色渐浓时，山道上亮起零星头灯，像散落的星子坠入人间。

归途的公交车上，夕阳正将五老峰的影子拉得很长。后视镜里，那些曾蛰伏在石隙间的虎耳草，此刻都成了车窗外流动的风景。祖父留下的牛皮本里夹着半片枫叶，背面写着"五老峰记"，墨迹被岁月洇成淡 Brown。或许真正的登临，从来不是征服山岳，而是让山风灌满衣袖，让石纹刻进掌心，让某个黄昏，能与百年前的云雾、千年前的人迹，在某个转角重逢。